近几年,在有关外国哲学的中文刊物上,海德格尔是一个出现频率很高的名字。中国知识界对海德格尔,尤其是后期海德格尔,有一种熟悉感。由于这一熟悉感,人们往往忘记了他根源于西方思想的传统。
正如彭富春本人所言,“海德格尔的思想是一个非常困难的题目,这特别是对于一个中国人而言,因为他来自于另外一个根本不同的思想传统。”(彭富春:《无之无化·告别海德格尔(代序)》,P.1)对于一个自己完全陌生的声音,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首先倾听。这种倾听是学习意义上的,是聆听,是洗耳恭听。“对海德格尔术语的特别性的逐步的领会和由此对此思想家彻底的忠实于字词的解释乃彭富春所为。”(阿尼姆·雷根博根:《论一种对“无”无需沉默的语言》,《无之无化·序言》,P.4)于是,《无之无化》所从事的不是海德格尔与其他思想的比较研究,而是基于倾听的对海德格尔思想的整体的把握。
彭富春将海德格尔思想的核心把握为“作为虚无的存在”,因为“此存在区分于存在者。然而如此理解的存在显现为虚无。”(《告别海德格尔》,P.2)他将海德格尔思想的整体把握为三个阶段以及与之相对应的三个维度:世界的维度、历史的维度、语言的维度。并且,他分析了这一核心如何贯穿于海德格尔思想的不同阶段。
早期海德格尔基于存在与存在者的区分,着重通过此在来追问存在的意义。这里,彭富春显示了他对文本的尊重与洞见:“虽然‘无之无化’这一主题在海德格尔的第一阶段处于遮蔽状态,但它却是其最深的动机。”(《无之无化》,P.7)“世界”在《存在与时间》中被理解为此在的世界。它的显明依赖于此在的敞开。而此在的敞开表现为此在的情态、理解与沉沦。正是在对世界整体的畏惧的经验中,世界整体作为虚无显明了自身。“何所畏惧完全是没有规定的。此无规定性不仅让事实上不作决定,什么样的世界内存在者威胁着,而且也意味着,世界内存在者在根本上就毫无‘意义’。”(《存在与时间》,P.186)于是,在畏惧中没有表明任何存在者,只是虚无本身。作为虚无的存在不但规定了世界整体,而且规定了此在,这就是此在的死亡。死亡意味着整体的终结,是不可替代与逾越的。死亡否定了一切外在的东西,回到了此在自身的本己规定。于是作为此在就是作为走向死亡的存在。于是,“在世存在”就意味着“于无存在”。彭富春对于海德格尔早期思想的分析是出色的。正如博德尔指出,“他(彭富春)使海德格尔的思想如此的简明化,以至于其运动的步骤清楚地显现出来。”
既然世界整体与此在都是被作为虚无的存在所规定的,那么,鉴于此在的思考必然要被对存在自身的思考所代替。这里追问的是:存在如何作为虚无?存在的真理如何发生?在此,不能把真理理解为认识意义上的真理,因为,思想和对象的符合要依赖于对象自身的显现,依赖于存在者的无蔽。但存在者如何可能显现?西方历史的回答是自柏拉图以来的“光”的传统。在这一传统下,存在(光)处在于虚无(黑暗)的对立中。但是这样一来,存在成了一个存在者。这里再也不是对存在的思考,而是对存在的遗忘。海德格尔追溯到了一个更本源的根据:林中空地。光的照射之所以可能,乃在于林中地方的空出。“光芒能够射入林中空地及其敞开,并让光明和黑暗在此游戏。但是光芒从未首先创造了林中空地,而是那光芒将此林中空地设为前提。”(《论思想的事情》,P.72)但是这林中空地本身却是自身遮蔽的。因为遮蔽相对于无蔽来说是更本源的。“假如是这样的话,那么,林中空地将不只是在场性的林中空地,而是那自身遮蔽的在场性的林中空地,是自身遮蔽的保藏性的林中空地。”(《论思想的事情》,P.78)于是,存在作为虚无乃是在于存在自身遮蔽。
彭富春将海德格尔晚期的思想理解为“通向语言的途中”。他意识到,只要世界性的和历史性的林中空地是宁静的地方性的话,而此宁静本源性地道说的话,在世界的世界性和历史的历史性被解释之后,语言的语言性在此也必须显现出来。(《无之无化》,P.107)彭富春区分了纯粹语言和技术语言。技术语言作为陈述语言相关于它之外的东西,而纯粹语言之相关于自身。(《在通往语言的途中》,P.241)纯粹语言的自身言说就是道说。它不是某一被标明者的符号,它显现为无根据。无根据也就意味着自身建立根据。而且,“正是因为它是那自身建立根据的根据,所以存在和思想也于其中建立根据。”(《无之无化》,P.119及下页。)道是那给予者。它给予万物的存在。但是,正如彭富春所指出的,“作为给予者,道最终是在虚无意义上的存在。因为道给予存在,凭借于它自身反离而去。”(《无之无化》,P.121)道的虚无在于“语言言说为宁静的排钟”。(《在通往语言的途中》,P.30)但宁静决非无声,它乃是一种呼唤,呼唤那在已被言说者中尚未被言说,但要被言说的。于是,语言的无之无化就是沉默的言说和言说的沉默。
在这里,彭富春来到了海德格尔思想的边界。“当海德格尔谈论开端性语言的可能性是,或者也只是作为一种暗示。”“但这种暗示却是不明显的。此非明晰性在于:于言自身在海德格尔那里尚未以开端性的区分清晰地被思考过。于是语言在此还没有区分于世界,而是最终保持为世界之内的。这样语言在海德格尔那里不能越过世界的边界。”(《无之无化》,P.188)于是,告别海德格尔之后,必然是真正地走向纯粹语言。
彭富春的著作所指示的是这样一条道路:首先是倾听,它意味着追随被倾听者。在追随中到达被倾听者的边界。只有到达边界才有可能越过边界,走向新的地方。对文本而言,就是把握文本中已被言说的和尚未被言说的。如果我们要从事汉语言哲学的创造,首先要基于我们对汉语言哲学经典的充分倾听,并由此达到中国思想的边界。因为“思想只有通过具有同一渊源和使命的思想来改变。”(《海德格尔选集》(下),P.1313,上海三联,1996)